2019年5月22日 星期三

20190522_中國 IT 老將的血淚史:為什麼晶片和作業系統,就是無法「Made in China」?

這篇文章蠻有名的,所以想存檔下來。中國 IT 老將的血淚史:為什麼晶片和作業系統,就是無法「Made in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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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IT 老將的血淚史:為什麼晶片和作業系統,就是無法「Made in China」?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篇文章】最近,中國中興在美國發展受阻,被下達七年禁止令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中國內部也有不少人喊著「國內自製作業系統」「國內自製晶片,不用靠美國」等語。
但是這些口號,看在本文作者閒花照水錄的眼裡,卻是心痛到不行。為何?因為作者本人就是中國早年曾大力推動「晶片國造、作業系統國造」的主力工程師之一,因此深知中國根本難以發展,以及難以發展的痛,到底痛在哪。
讓我們一同來看,這篇由作者以血淚寫成的「中國晶片發展史」,看完後,便知道中國現在喊的這些口號,有多令人無語。
建議:文長,可以把本文存下來,細細品味。(責任編輯:林厚勳)

TO 編按:本文中使用部分中國術語,但由於原文作者在許多地方都有同音口號等問題,為維持文章可讀性與保持作者原意,本文將盡可能在不影響閱讀前提下維持文章原始用詞,不特別轉換。
另,文中提到的「芯」「芯片」,指的均為「晶片」一詞。
中興事件引發一片網絡熱議。什麼「這次被美國卡住的芯,一萬年也要搞出來」、「中國芯老炮:缺芯是因為缺錢」「國產操作系統,要靠 BAT」……這種言論看得我胸痛。
忍了幾天,今天忍不住了。說說自己經歷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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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寫了一萬字。分幾個部分:
  • 輝煌開局
  • 第一第二棒的困難
  • 系統生態的困難與大潰敗
  • 回顧方舟和永中錯在哪裡
  • 為什麼我們做不出操作系統
2000 年到 2002 年,3 年時間,我作為倪光南院士的助手,參與了方舟 CPU、永中 Office、NC 瘦客戶機和 Linux 操作系統的工作。

輝煌開局

2001 年,方舟  1 號橫空出世。被媒體稱為「改寫了中國『無芯』的歷史」。
科技部 863 重大專項、計委重大專項、信息產業部產業扶持基金全都給了錢。
方舟 1 號的技術鑑定委員會由中國工程院出面,前任院長宋健、前任副院長朱高峰親自擔任鑑定委員會正、副主任。
2001 年 7 月 10 日,方舟 1 號發佈,北京市前副市長劉志華親自當發佈會主持人,曲維枝部長等幾個部長都到了現場發言。之前,還有李嵐清副總理 3 次聽取工作匯報等。
這就是當時方舟 1 號 CPU 得到的待遇。最高規格人、錢支持,全到位了。
我從 2000 年開始參與方舟的項目。
呈送 863、計委(現在叫發改委)、信產部申請支持的報告,我都是執筆人。
技術鑑定會、新聞發佈會都參與籌備。
難以忘記 2001 年 4 月,第一批流片回來,緊張的調試之後,我們看到自己動手設計的 CPU 啟動工作了。
劉強看著我眼睛說:「芯跳了(晶片啟動了)」。
那一刻,難以忘懷。
或許,這是那件事裡,最美好的一瞬間。
方舟科技是加拿大華人李德磊創辦的企業。
李德磊 1977 年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後來到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讀研,後赴加拿大阿爾伯特大學讀博。然後就留在加拿大。
1997 年 1 月 8 日,方舟科技的前身百拓立克公司在京註冊成立。主要靠李德磊介紹外包業務。
1997 年,離開摩托羅拉的李德磊加入日立(美國)半導體公司,擔任微處理器設計總監,與此相對應,BBT 承接的外包業務也從摩托羅拉轉向後者,主要做基於日立芯片的相關業務。劉強那個時候博士畢業,加入任研發副總裁。
1999 年,李德磊找到倪光南,倪光南看到這裡磨練了一支做 CPU 的完整技術隊伍——這是他夢寐以求的。
當時的背景是,中國 IT 產業界,以及倪光南本人一直為沒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操作系統和芯片耿耿於懷。(18 年了,還是如此)
當時的科技部部長徐冠華曾說,「中國信息產業缺芯少魂」。其中的芯是指芯片,魂則是指操作系統。
於是,倪光南幫方舟找錢、找政府、找中芯需要的一切資源,而他本人沒有從中芯拿一分錢,零股份。他願意付出一切,他想要一個新的 IT 產業核心框架。
倪光南院士給我講方舟 CPU+Linux 操作系統,做成瘦客戶機 NC,「雲+端」解決方案,替代 Wintel 架構的時候,我當時興奮得緊緊攥住拳頭,指甲掐進肉裡。
我們以前在聯想,玩的是 Wintel 聯盟(微軟與 Intel 聯盟)設計好的遊戲。
Wintel 就是你的頂層,你的成本與性能只能在它框定的空間裡。

而現在,我們這群人,正在動手改變核心框架。給我們的 IT 產業帶來完全不同的,成本與性能的想像和設計空間。這件事簡直太棒了啊!

第一棒和第二棒的困難

那是激情燃燒的歲月,敢為的俞慈聲任北京科委副主任。曾被鄧小平關注的李武強從美國回來在科技部產業化司任副司長。大家都想做事情。
我們有了 CPU 與 SOC 的技術,政府給的錢也到位了,芯片也做出來了。
下一件事,就是面向市場面向用戶了。
這時,真正的困難才開始。
做 CPU 最難的不是開發。
第一步,你不是寫不出 INTEL 那樣的設計,而是你打不起官司。
歐洲從工業革命開始,就認識並懂得保護知識產權的價值,以激勵知識創新。
美國青出於藍。只要是個 Idea 就可以註冊專利。
專利保護,是 Intel 的核心競爭力之一,Intel 長期大規模的專業律師團隊,幾乎把 X86 體系相關的專利全註冊了。
為什麼還有 AMD?因為 INTEL 是 IBM 的股東,IBM 是 AMD 股東。就是這樣。
所以對方舟的團隊來說,不是 X86 體系的技術難度高,而是在這條道路,每一步,你都會遇到 INTEL 的專利。我們打不起官司。
所以,倪光南做的技術路線選擇是,走 RISC 結構,做嵌入式,繞開 X86 體系。
接著第二難的是,在 2000 年之初,中國 IT 產業不但做不出 CPU,而且連基於 CPU,自己動手設計核心電路板的能力都沒有。
那時,中國還有電子產業企業百強的名單。我們聯想排第二。
反正背後有倪光南、有宋健等一堆大佬,我拿著中國電子企業百強名單,從第 1 名找到第 100 名,找了每一個大公司的總工程師。
對話永遠是這樣:
我:「我們有自主知識產權的 CPU,我們還有 SOC 的能力,這樣,我們可以極大地把你要的功能集成,貴司可以更靈活地定義你產品的性能和體積。」
對方:「哎呀,對不起。我們沒有能力基於一塊 CPU 開發產品原型。都是 INTEL 或者他的 Design house 做好公板,我們選一個,然後基於他們的公板我們再開發。」
我們這才發現,Intel 不是做出了 CPU,而是培育了一個基於 CPU 的開發生態系統。
第一棒是核心元器件。
第二棒是無數小的 Design house 圍繞 Intel 做公板、做產品創意、做產品原型、做差異化做優化。
然後,下一棒才是,面對市場的企業,從 Design house 挑選產品原型,做商品化包裝。投放市場。做品牌、做銷售、做客戶服務。
而 2000 年的時候,我們的電子產業百強,基本上都是第三棒。
所以,當我們做出 CPU,而且芯跳了。
我們把它捧到手上,想獻給別人。中國沒有一家第三棒企業能接。
沒有辦法,只能向前。
於是方舟科技在做完 CPU 後,又建立硬件團隊,自己做出了 NC 的產品原型,做出了公板。
等於一家本來就規模很小的 CPU 設計公司,還必須同時干 Design house 的活。
終於 CPU 和產品原型都 OK 了,可以交付一個第三棒企業商品化運作了。
俞慈聲拍板,北京政府第一個吃螃蟹。

系統生態的困難——大潰敗

下一個問題來了。更大的難題。
Wintel 聯盟。勉強繞過 Intel,更難突破的是微軟。
CPU 做出來了,再自己做原型,然後自己做產品。做完產品,發現沒有配套軟件可用。
一塊 NC 公板,方舟科技咬咬牙就自己幹了。
但是那麼多的軟件移植、適配、二次開發,真不是 1 家、10 家、100 家公司幹得完。
這時俞慈聲發起了「揚帆計畫」,針對 Linux 桌面的 13 大類 50 多個問題,在全國進行招標。瀏覽器、OFFICE、播放器……一項一項解決。
接著,就干了那件圈子裡著名的事——北京市政府辦公軟件選型,把微軟踢出局。
那件事 IT 圈轟動一時,微軟中國總裁高群耀辭職。然後基辛格給當時是北京市長的劉淇寫信,為微軟說情。施壓處置俞慈聲。(沒想到吧,美國大政客也為自己國家企業服務的。那時中國剛剛申奧成功,基辛格的施壓,是大 BOSS 級殺傷力)。
那是 2001 年的冬天,北京最大的一次雪。
那一天,十餘個院士聯名上書總理,為俞慈聲說情。
已經過世的中國計算機事業創始人之一、中將、兩院院士張效祥第一個簽字,倪光南院士也簽了名。
據說朱總理看到十餘位院士的聯名,一時動容。
863 計畫,來自 1986 年 3 月,4 位院士聯名上書鄧小平總書記。因為時間發生在是 1986 年 3 月,所以簡稱 863。從此這就是中國高科技發展重點計畫。
啟動 863 是 4 個院士聯名。保俞慈聲,有十幾個院士。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
後來賦閒在家,看《聖鬥士星矢》,12 黃金聖鬥士為了打穿嘆息牆的一線光,一起赴義成仁。
十幾個院士簽下自己的名字,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他們只是想守護一線光。
所以,我不願意回憶這段往事,因為我們失敗了。
從此我們成了很多人的笑柄。尤其是倪光南院士。
這是 10 年後,我加入騰訊以後,才學會的一個詞——用戶體驗。
這一仗如果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搞定了總理,沒有搞定用戶體驗。
結果是潰敗如山。
第一個要命的問題,是基於 Linux 的 Office,包括 Red Office、永中、WPS 與微軟的文檔格式兼容問題。我們都知道,換了 OFFICE 打不開歷史文件,打不開別人給你的文件,這是要命的事。
2003 年,俞慈聲又搞了啟航計畫。召集中國的所有 Office 高手、還邀請了韓國的 HancomOffice、日本的一太郎技術人員。中日韓三國高手一起破解微軟的文檔格式,以期能讀能存。
效果不好。
除了文檔格式,其他的軟件體驗,用戶各種不爽,那就太多了,大家用腳趾頭想一下就好了。用戶普遍怨聲載道,要求換回 Wintel。
就這樣,我們失敗了。
後來,方舟 CPU 停止開發。永中破產清算。那幾萬台政府為了扶持一個產業,而買單的 NC,估計早就賣了廢鐵。
幾年後,比爾蓋茨自己公開了 Office 的文檔格式。
我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感覺自己臉被門板夾了。
我通過視頻,看著這個在哈佛畢業典禮上開玩笑說「爸爸,我終於拿到畢業證啦」的人,這個退休後做慈善的人,會在做《時代週刊》值班編輯的時候選個患病的男孩當封面人物的人。
我想這個人是天使還是魔鬼。
他真的做了很多好事。可是他壓得整個中國沒有了通用軟件產業。

當個小商人,世俗的成功挺容易的

03 年,我離開了倪老師的聯盟,走得非常難過,覺得自己是一場偉大犧牲戰裡的逃兵。
08 年,我創業做網站的時候,一個小孩晚上閒著,裝了最新版的紅帽子桌面。我從旁邊經過,一眼看到,就停下來,然後就用。試試這個試試那個,心潮起伏,恨不得大哭一場。如果 2002 年,桌面能有這個水準,這一大票人,應該不會輸得那麼難看吧。
離開倪老師後,頹了一年多,那段時間,不少人找我幹活,多半兩類事情,一類是「我代理了個產品,你幫我在中國建設一下渠道」。或者「我做了個產品,你幫我跑跑政府關係」。這兩類事,我都再也不想做了。可是除了這個,我並不會別的。
後來,我投奔王路。我跟他說:這麼多年,我學的東西,只有給一個特別大的系統幹活才用得著。我想在你這裡,學點能養家餬口的具體本事。
後來,王路讓我當一本準備關門的數碼雜誌的總經理。
我從王路那裡出來,給雷軍打了個電話。說:「我要上班了。」
雷軍讓我去他辦公室找他。問我做什麼。
我給他看手中的雜誌,說做這本雜誌的總經理。
雷軍說:你為什麼要干這個?
我說:找不到工作。
雷軍說:可是你為什麼要做這個?
我說:學點一個人也能做的,能養家餬口的小本事。
雷軍說:那你就干這個吧。
雜誌的總經理,其實就是廣告銷售。
以我給計委寫重大專項數億提案的素質,給廣告客戶寫個三五十萬的廣告提案,應該算不難。
第一次一個客戶提出要回扣。我不能確認難道這就是要錢?但是想想,還是試著給吧。
我請這個客戶吃了個飯,拿了個信封。一頓飯,倆人都心不在焉,都不是為了吃飯和交流。然後我把信封遞給他,他沒有任何推辭客套,極為流暢地收到兜裡,告辭而去。
那天晚上,我流了好久的眼淚。
以前,我每天起早貪黑去努力,是為了友誼和榮譽。
從此,我做的事情,沒有半毛錢榮譽可言,只做一個拉廣告給回扣的小買賣。
後來,我學著做網站,後來,我把網站賣給騰訊,後來…… 10 年過去了。
世人眼中,我算是成功了。

倪光南院士還在堅持

2014 年初,我離開騰訊。
辦完手續,我給倪光南院士發了個微信:倪老師,我離開騰訊啦。
倪老師回說,你來找我一趟,我這裡正好有個事情。
我就去看他。
2013 年政府採購,研究對 Win8 的策略,諮詢到倪光南院士。
倪光南院士直接上書習 總書記,直言建議:「基於共享軟件架構,開發發展中國自主可控的操作系統。」
倪光南院士的報告正文不到 800 字,總書記手寫批示了 200 多字。「計算機操作系統等信息化核心技術和信息基礎設施的重要性顯而易見,我們在一些關鍵技術和設備上受制於人的問題必須及早解決。」
十多年過去了,經歷過失敗、非議,他自己向科技部負荊請罪種種,倪老師還在堅持。
14 年初我去看他,他身上穿的那件棉服,還是 2001 年的那一件。
倪院士依然信任我,直接拉我和他最核心的幾個人一起商議該如何推動,在移動場景下的自主可控操作系統。
10 年過去了。打敗微軟的是 Google 和蘋果。微軟還是那麼強,只是 PC 時代結束了。
俞慈聲、李武強都已經退休。李德磊不知所終、永中破產清算。
劉強 05 年離開方舟成立了君正,並於 2010 年 IPO。現在 360 攝像機、小米手錶等多款芯片用的多是劉強做的。2000 年倪光南院士對方舟 CPU 的投入,還是有了成果產出。
華為買了 ARM 的授權,做出了海思芯片。
小米也豪擲幾個億開發了松果處理器。
就像 10 多年前一樣,只要搞定知識產權問題,選擇技術路線,找會幹的人,投入干,CPU/芯片就能夠做出來。
搞不定的依然是操作系統。差距大的依然是生態。
當年,繞得過 Intel,跨不過微軟。
如今,繞得過 Arm,做不出安卓。
那一段,跟著倪老師,參加了幾場高端的會。滿場朱紫,還說著 14 年前的話語體系。
我發現自己變了。在類似的場子裡,今天的我和 14 年前的我,感受完全不同。
過去 10 年,我沒有給一個領導匯報過工作,沒有一分鐘的時間,用來揣測領導意圖。
我只需要持續做一件事,就是洞察用戶需求,優化用戶體驗。
這和在系統裡做事,是完全的兩個方向。
第二次,我又離開了倪老師。我當時認為自己可以直接判斷,這事做不成。
就是說如果做法不改變,也許還是可以拿到很多錢,很多資源、批到地,蓋起樓,但是做不出操作系統的生態。
安卓有三:
1、不斷迭代優化的安卓系統本身
2、現在大家已經非常習慣的基於安卓的各種應用:微信、商務、遊戲、生活、娛樂……
3、全球無數團隊,基於安卓在源源不斷地創意,開發新的應用,不斷繁榮、優化這個生態。
15 年前,做當時桌面辦公應用的移植,已經讓那群勇士折戟沉沙。
現在,數量遠大於過去幾個數量級的應用移植,還有更為龐大豐盛的生態。
還是原來的體制,還是原來的套路。
面對更大的一仗,完全沒有贏的機會。
從一個公司辭職,與離開一個人,不再陪著這個人,支持他的理想,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從聯想辭職,從騰訊辭職,都可開心了。
但我一直為第二次離開倪光南院士而深深愧疚。
那時他已經 75 歲。這是他一生的夢想。我是他喜歡並且信任的弟子。我沒幫他。

回顧方舟和永中

今天再回顧,十餘年前方舟和永中做錯了什麼。
先說方舟。
首先方舟科技,是李德磊個人的公司。李德磊開這個公司的目的,是賺錢,他的選擇自然事什麼能賺錢做什麼。
倪光南看上了這家公司的人才儲備和 Know how 儲備,拉上了自己的全部人脈與信用,希望通過一個項目,讓方舟的人才儲備和 Know how 儲備凝結成可持續發展的 IT 系統底層。
這件事錯在哪裡?
就是我在我的《產品思維 30 講》裡,提到的組織原則。
頂級組織至情至性,
一流組織共同信仰,
二流組織共同利益,
三流組織共同規則。
所以,用這個組織原則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麼李德磊背信棄義。
首先,李德磊與倪光南的關係,至情至性,肯定沒有。共同信仰,更是沒有。共同利益,還也沒有。
李德磊要的利益是個人收入最大化。
倪光南要的利益是讓方舟的人才儲備和 Know how 儲備凝結成可持續發展的 IT 系統底層。
所以,二人合作的基礎,就是在倪光南能夠持續滿足李德磊的利益訴求的情況下,大家可以「共同規則」。也就是說,一旦,李德磊對倪提供給他的利益不滿意了,規則就頓時對不齊了。
所以,後來 NC 的市場起不來,李德磊立刻對 863 違約,轉而做其他業務賺錢。當然李德磊把一些事處理得非常難看,更令人詬病。
但其實從根本上,李德磊與倪光南就不是一個可共謀大事,扛大壓力的組織。
如果說方舟的問題是組織基礎,永中的組織核心其實很好。
章燕青與曹參何止共同利益、共同信仰,簡直是至情至性。
永中的問題是產品定義和用戶體驗。
還是我的《產品思維 30 講》裡,用一節課講用戶價值公式。
這個公式其實是俞軍提出來的,我深以為然。
用戶價值 = ( 新體驗 – 舊體驗 ) – 替換成本
你要得到一個用戶,依靠的工具是用戶價值。用戶得到價值足夠高,他就會遷移。比如:幾億用戶很流暢地從短信遷移到微信上。
什麼叫得到一個用戶。我們曾依靠政府指令,把永中 Office 裝到數萬政府公務員辦公電腦上,我們得到這個用戶了嗎?
好,先算算永中 Office 給用戶的價值是多少。
如果微軟的 office 軟件使用體驗 90 分,價格體驗 50 分,兩項一乘,微軟 office 軟件帶給用戶的舊體驗算 45 分。
永中 Office 使用體驗 70 分,價格體驗咱們算 90 分,兩項一乘算 63 分。永中 Office,自己可以單方面說,自己帶給用戶的新體驗算 63 分,比微軟好。
可是還有替換成本啊,用戶的替換成本包括什麼?品牌認知、獲取成本、學習成本、使用成本,使用成本包括使用過程中遇到問題可以得到及時幫助等。
我們知道,比爾蓋茨長期是世界首富,微軟公司的品牌、渠道、產品成熟度、客服服務系統,包括網上隨處可見的用戶分享等,還有我前面談到的文檔格式兼容的問題。用戶替換成本其實挺高的,我們往低裡算,用戶的替換成本是 20 分吧。
那麼用戶價值=新體驗 63 分-舊體驗 45 分-用戶替換成本 20 分=負 2 分
就是說我們使勁偏心地給永中 Office 打高分,給微軟打低分,無視用戶遷移成本,而用戶幾乎沒有得到新價值。根本夠不成用戶遷移的意願。
同時,我們需要注意,政府採購是單位付錢。所以,實際使用的用戶對價格體驗其實是無感知的。
所以,如果以用戶感知的體驗來打分是:
永中的用戶價值=70-90-20=-40 分
事實上,比這個分數還要低。
你以「愛國」綁架,讓用戶價值下降那麼多,用戶怎麼不怨聲載道。找各種理由回到以前的舒服境遇裡。
曹參對永中的核心競爭力定義為「數據集成」。
他分析說「微軟 Office 軟件有著相當明顯的缺陷:Word、Excel 和 Power Point 是三個獨立的、無法集成的應用軟件。
如果把文檔處理、電子表格以及幻燈片製作集成在同一個程序裡,那麼用戶修改了文檔裡的數據後,電子表格和幻燈片裡相應的數據會自動修改過來,不需要用戶再親自逐一找出必須修改的地方。」
我去!一個數據要同時在 Word、Excel 和 Power Point 被引用,這是一個非常非常低頻的應用場景好不好?
我剛剛回憶了一下過去 5 年,我自己的文檔操作,用不到一次「數據集成」。
在永中,曹參是無可爭議的產品核心,章燕青無比支持曹參,永中上下無比團結奮鬥。倪老師當時帶我去永中的路上,對永中的集體奮鬥精神讚不絕口。
(當時我們在等車,倪老師說「給你買個冰激凌吧?草莓的怎麼樣?」唉,為了這個冰激凌,我兩次離開他都對不起這個冰激凌。)
回到永中,永中的問題是,沒有花足夠的注意力,在用戶最高頻的使用場景中,提升用戶體驗。
反而花了最核心的力量,為了一個用戶 5 年也用不到一次的場景使勁下功夫,還為此沾沾自喜。
我在網上看永中的結局和曹參的回憶,曹參把怨恨放到了收購永中的唐敏等人身上。
其實不應該。永中因為欠債 1000 萬人民幣,被破產清算。
1000 萬人民幣,北京一套普通房啊。如果產品的用戶價值清晰正向,籌 1000 萬人民幣,不難啊。
永中有堅實共同扛壓的組織,有很好的開局,也做出了 7、8 成的產品。但是敗了。
曹參的回憶文章裡,有對自己創新點的自詡,有對對手的怨恨,但是沒有完整的用戶場景、用戶體驗地圖、用戶價值。
馬化騰說:產品經理不能為了自己的自尊心而戰。

改變體制的考核方式,才有可能培養創新生態

回顧了我對方舟和永中這兩個十餘年前的明星企業,核心敗局點的理解。
那時我們確實犯了錯。我們在組織設計、用戶洞察、用戶體驗等多方面都錯了。
但是政府一次重大項目支持失敗,十幾年後,中國還是沒有芯片和操作系統,這不是我們的錯。
再嘗試探討一下,為什麼二十幾年過去了,我們有了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很多縣城都建設的跟北京似的,我們有了新四大發明。
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操作系統。
在信息社會的國際空間裡,中國是個網絡強國。
不過這個網絡強國架構在微軟的 Windows 和 Google 的安卓上。
2014 年,我陪倪老師參加一次好像挺高端的「移動操作系統生態研討會」。
我說,我們國家如果真的想要一個「移動操作系統生態」,其實挺清晰和明確的,就是國家出錢,投種子,一年往市場裡撒 1000 億,連撒 5 年錢。允許大面積失敗。
在場官員然後就談到了如何從科技園拿地做高政府投資的資產,以保證投資成果……
我無語。然後退出。
為什麼我們建的了房子,放的了衛星,但是做不出操作系統?
這其實和聯想把 Wintel 框架的 PC 賣到全球第一,但是不能向內再走一棒,去做核心技術,也不能向旁邊再走一步,擁抱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
原因是一樣的。
就是體制的集體心智模式,高度依賴確定性。
在確定性的框架內,內部人才高度競爭、不能容納失敗。
結果就是過度管理。所有的人都以確定確定再確定為榮。
不確定是恐懼,是慌張。失敗,是羞恥,是污點。
而創新、創意,從萌芽到長成,就是與不確定與失敗的一路相伴。
這是聯想還是我們的體制,恐懼和不能容忍的。
而市場導向的企業呢,他們跟著用戶走,跟著市場走。
14 年,倪老師再次推動移動操作系統,讓我和騰訊談,能否把微信移植到自主可控的操作系統上。
我馬上找了騰訊的大佬,講了有總書記手諭的事,然後問微信能不能移植。騰訊人的反應與我預期一致:我們跟著用戶走。沒有用戶量,工作沒法安排。
所以,有篇文章《國產操作系統要靠 BAT》,指望每個季度得發財報支撐股價的上市公司?別扯了。

方舟和永中拿了多少錢

今天,回頭看,被視為重大失敗,折了無數英雄的方舟、永中項目,一共投了多少錢呢?
「方舟 3 號」研發經費撥款 1538 萬元,如按照「863 課題」的項目預算要求,給科研人員的工資部分不得超過 15%,約 230 萬元,那麼方舟公司參與研發的近 60 位工程人員每月工資也就 2 千多塊錢。
按照科技部有關科研資金使用的相關政策規定,用於工資、勞務費、單位提成等方面的資金,在事業單位不超過 5%,科研轉制企業不超過 10%,企業單位不超過 15%。「863 課題」如果是給高校來做的,15%給科研人員發獎金很正常,但是公司做課題這麼 15%發工資肯定不夠。
李德磊的說錢太少了,根本不夠發工資。然後遭到「863」專家的嘲笑。這位專家解釋說,芯片項目資金主要用在流片和 EDA 工具上面,人員工資只是小頭。
無視市場的人才爭奪,市場定價。以維護官家定的規則為中心。我就是這樣要求。你做不到,你就是錯的。
無視市場,無視人性啊。
劉強、我這樣的人。我們幹點容易的事,很容易過得不錯。如果找到我們這樣的人,讓他們幹最難的事,還要給最少的錢。我們的官員為何這樣理所當然。
永中呢?
曹參自述:自 2000 年到 2008 年,永中科技獲得政府撥款達 8000 余萬元,投在產品研發上的資金達 1.52 億元。同一時期,產品銷售收入僅 5000 余萬元,公司累計虧損了 5000 余萬元。
這就是我們國家對 CPU 和 Office 最大的重大專項投入。
是不是一堆 90 後投資基金經理看了都笑了?
我們有新四大發明:高鐵、掃碼支付、共享單車和網購。
我們用腳趾頭回憶一下,這新四大發明是燒了多少錢燒出來的?
不用回想千團大戰、不用回想打車補貼大戰。2018 年,把同齡人甩在身後的那個摩拜單車,一個單車公司燒了 100 億。
一家公司燒了 100 億,共享單車燒了數百億,成果是,每個城市可以騎共享自行車。
為了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 CPU+操作系統+核心辦公軟件,一共燒了多少錢?
把當年變成廢鐵的 NC 全都算上。
20 億,有沒有?
這件事,這個數字,就成了恐怖記憶。
然後,所有的公司、所有的官員,全都嚇破了膽。
十幾年後,國家為中興支付罰單。一筆 8 億美金。
但是,這些錢,國家付出來,官員沒有錯誤。這就是我們的體制選擇。
會犯錯的事,沒有人再敢幹了。十幾年前,李武強以不怕丟「烏紗帽」的姿態站出來。這種「傻子」,十幾年,也就那麼幾個吧。何況幾個傻子還失敗了。前車之鑑啊前車之鑑。

誰的妄境,誰的羞恥

所以,我說政府要操作系統。需要的,不是投資一個團隊,而是燒錢燒出一個生態。就是燒錢。容忍失敗。
戰國時期燕昭王於易水之畔築黃金台,招天下之士,誰有能力,現場抽一塊黃金與之。市場與人性如此,我們何苦自欺欺人。
人家一自行車燒 100 億,我們一個國家的操作系統,複雜龐大的生態,需要無數人參與。難道您打算,確定性地投幾個公司,少少給上幾個 1500 萬,然後去打安卓?
這是誰的妄境?
為什麼說挑戰安卓比挑戰微軟還難?
因為今天,基於安卓的生態更龐大、更繁榮、更高頻。
從辦公、商務、生活、娛樂。一個個人以及企業的數字空間,幾乎都可以利用手機完成。我們對移動場景的依賴,遠遠大於桌面。
微軟 OFFICE 投了多少錢?
微軟是上市公司,公開財報,2016-2017 年度,微軟一年的研發投入是 124 億歐元。1000 多億人民幣。
微軟一年研發投入 1000 億人民幣。我不知道這中間,多少錢用於 OFFICE。
但是無論如何,永中 8 年花了 1.5 億,挑戰失敗,成為重大污點。
我不知道這是誰的妄境,誰的羞恥。
18 年前,倪光南院士和我嘆氣:「純計畫經濟也好,純市場經濟也好。都能做出大東西。」
18 年後,2018 年倪院士已經 79 歲,還在為了中國自主可控的芯片與操作系統奔走呼籲。
世人眼中,他是一個唐吉柯德。被柳傳志逐出聯想,曾經推動的重大項目未能完成。為了這個夢想被一個又一個人利用。
而他明知道自己在被人利用,還是寧可冒著一世英名赴水流的風險,還是繼續嘗試、繼續努力。
不作為,無過錯的人們嘲笑他:「不識時務」、「老被人騙」、「被人騙了還在繼續做」……
然後所有人,繼續直接間接地為「無芯」買單。
我不知道這是誰的妄境,誰的羞恥。

結語

這段往事,因為充滿了激情、失落、懷疑、愧疚種種複雜的情緒,所以我非常不願意回憶。
今天趁這個機會,提一口真氣,把它寫出來。
沒有給倪老師看。因為倪老師是個真正的君子。如果給他看了,他一定會為這個人避諱,為那個人考慮。
從昨天晚上,突然想寫,今天早上 6:00 再也睡不著,爬起來,一口氣寫了一萬字。也許該寫的不該寫的,我全寫了。這是我的個人視角,個人敘事。
某年,我和郝璽龍一家還有他的朋友幾人,一起去長白山玩。
夜宿山腳下的農家院。居然在這個農家院裡,遇到了劉強。
方舟一別,沒想到多年之後,居然在千里之外,這樣的地方再見。
昔日的英挺少年,鬢已斑斑也。那時他已經創辦君正。方舟往事,大家都不願意再提起了。
那麼多好戰友,我們散了,都沒有道別過。
但是,曾經的嘗試、努力、錯誤、犧牲。發生過就是發生過。
把此文放到互聯網上,以此向當年曾並肩作戰過,彼此支持,彼此抱怨,沒能好好道別的戰友、老師說一句:謝謝、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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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 梁寧 ─ 閒花照水錄 授權轉載,並同意 Tech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 〈 一段關於國產晶片和操作系統的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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